便束白月光,锁于黄金囊。
情若人所讲,绕指微微荡。
在月朗风清之时,王也有时也会回忆起当年自己还是人的短暂时光。
身为宗室子弟,自小锦衣玉食,虽不似寻常纨绔那般策马扬鞭从京城张扬而过,但心气高傲凌云却是自小就养成的,只是温和懒散的外表很好地掩饰住了这一点。
只是已近盛世黄昏,乱象在民间滋生,可上层仍是一派金迷纸醉。
自小就比一般人早熟的他自诩不与昏庸贵族为伍,境界亦不是平民布衣可比拟,志学之年便打算出世修道。
父王的震怒与母后的溺爱如今已然模糊,只记得最终自己还是说服了双亲,顺顺利利地来到当年香火极盛的深山道观潜心修炼。
说是修炼,然少年心性却是难能磨灭,清汤寡水尚能容忍,只是身边有着许多跳脱的师兄弟们,他又怎能安下心来?于是,当师兄弟们偷偷地从山下买了好几坛姑苏醉回到庙宇中,央求最受师尊喜爱的他帮着藏酒,他也没有拒绝。
可惜,在中院角落埋了好酒,历经战乱烽火,便再也没人记得了。
年年月月被禁锢在埋骨之地成了地缚灵,每当夜里吸收着月华修炼时,王也想起那红莲业火焚烧道观的一天,心渐成古潭,波澜静止。
谁也不曾知晓战火四起是那般简单的事,许是积重难返了,天下起义军如燎原烈火般兴起,乱世已至。
王也纵然成了道观中苦修的一员,但终究不能放下俗世牵挂,刚听得一支起义军将要攻进皇城,想起城内的父母双亲,便欲立刻动身回京。
只是早有人知晓有一皇室子弟处在这座道观中,王也还没收拾好包袱,便迎来了一支军队。
为首的义军将军命人将道观中所有的人都赶至前堂,问询着王也的所在。
多年的相处,同门早已一心,任谁都不愿说出王也的下落,当将军似是真心遗憾于道门众人不识好歹,打算举起尖刀时,王也一步一步从后院走出,“你要找的人——”
“是我。”
将军得逞般地一笑,王也认认真真地直视将军的双眼,“只要放过他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将军允诺,只是突发奇想问他为何会为了一群普通百姓而暴露自己甚至殒命。
王也想了想,却也忘了当时的自己回答了什么。
王也接过了将军的佩剑,心想即使立场对立,将军倒也对他极为尊重,没有去折辱他作为旧朝皇室的尊严。
此时起义军已点燃了道院,烈火自后院烧灼而来,王也作为人的最后一眼,是漫天飞舞的赤色烈焰。
为人子,他未能报答过父母养恩一分;
为人臣,他未能为皇城抵御外敌一次;
为人徒,师尊当年碍于皇族威严,不愿真正收自己为徒,甚至到了最后,自刎道像前让师尊蒙羞。
为子、为臣、为徒,他都极不称职。
血花自颈间飞溅,王也倒地,望着已经模糊的火光,终是疲倦地合上了双眼,“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济以安宁?”
王也死了,死后的世界一派清静。
他自是不知道,当年那场祸事全了他后世“仁德”之名,甚至连那位逼死了他但是却在死后因感念其义行而将他的尸骨妥善埋好的将军都得了些许美名,以至于某位喜好阅览杂书的书生在一本野史上知道了他的姓名。
再次睁眼,他已因将军的埋骨之为成了地缚灵,再也出不了道观,也遇不上阴差,六道轮回对他已是妄想,唯一的破解法子就是找一活人将他的尸骨带回幼时的生养之地。
只是一个早已被世人所遗忘的前朝鬼魂,又怎么能找得到人来帮自己呢?
等了好几年,每夜吸收月光的精华,终于勉强凝成了实体,可惜却是死前的狼狈模样,恰巧遇上了有樵夫来这破落道观小憩,本以为央其帮助是件极为简单的事,只是自己刚一露面,那鲜血沾满衣襟的模样便把人吓跑了。
王也无奈,此地颇为偏僻,再加上他不知当朝灭道,便空待在这儿一边修炼一边等人经过。
又过了许多年,当他已经修成当年正常的活人样貌,可依旧没能等来人。
如此,他也死心了,只是日夜与山野猛兽走禽相伴,纵兽心比不得人心善恶难测,但仍旧微微失落。
直到那一日,一位书生来访。
怕再把人吓跑,王也刚现身时并未表露身份。原本打算与之交好后再交托后事,只是到了后来,却再没有心情去坦白了。
许是寂寞了百年,遇上这样一个即使是活着的时候都找不到的投缘之人,王也迟疑着,不愿将自己与之非同类一事相告,担心会出现隔阂。
却没有想到,那个灵秀的书生早已看透了自己的身份,但也并未告破。
最后一夜,火光艳,那人目光含情,欲语又止,王也很罕见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低低——
“诸葛青,莫要……误我修为。”
深山遇鬼魅,得一夜鱼水欢愉,这本就是话本中的情节,王也知道,诸葛青亦知道。
只是那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幽幽叹息终是道出了些许隐秘的遗憾与失落。
白日里鬼魂不得出现,只是当诸葛青挖出王也曾经的骨骸走出道观的一刹那,加诸王也身上地缚灵的禁锢便消失了。
迷茫地望着那人背负了骸骨渐行渐远的背影,王也刚想跟随而去,却被突然出现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拦住,“王也道长,您该走了。”
“我……”王也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阴差,“去哪?”
那两人对视一眼,“自是阴间地府。”
那人行在繁华的人世卷轴,极尽绚烂;他赴往六道的轮回之途,返璞归真。
只是路过三生石,隐约听得有熟悉人声自天际缥缈而至——
“心悦道长,可知?”
赴往奈何桥,桥边的婆婆倒了一碗汤,王也接过,只是中途却停下,“请问能否允许我在此等一个人?”
婆婆抬头看了他一眼,沧桑的眼眸看过了太多红尘悲苦,言语中再无一分一毫的波动,“本来是不行的,但是年轻人你因救人自刎,生死簿上已留有功德,倒是可以网开一面。只是站的远些吧,莫要挡了后来人的路。”
“多谢。”
留守了百年的人,耐心自是极佳,五十载的光阴在指尖一晃而过。
又是一日,那身熟悉的白衣终于出现在奈何桥头。
“老婆婆,能否再给我一碗汤?”那人含笑问道,仍是当年模样。
那人接了两碗孟婆汤,朝王也走来,言语倒有些许调笑的意味,“桥边的道长好生俊俏,莫不是在哪里见过?”
王也不甚在意,笑着端过其中一碗,“好久不见。”
诸葛青亦笑,“好久不见。”
一饮而尽,再无遗憾。
孟婆不曾往二人身上看,只是轻声叹息,“痴儿。”
…………
春日烟雨绵绵,绿柳轻抚桥身。
桥上人过往匆匆,急急忙忙地想要寻一个地方避雨。
过客渐少,石拱桥上仅有两人相向而过,一道人,一书生而已。
许是雨丝太大遮了眼,又或是没有闲心再去担心他人,二人都未能看清彼此的模样,便奔赴相反的方向,擦身而过。
文中“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济以安宁?”出自《三宝歌》“人天长夜,宇宙黯暗,谁启以光明?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济以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