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08

  诸葛青看着眼前的浓雾，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了，他无声微笑，很久没做梦了，还真是……怪想念的。

  大雾渐渐散去，竟是处在一片潮湿的山林中，青翠的针叶滴下一颗水露，点在了树下小狐狸的额前。

  小狐狸摇摇头，甩去毛发上的露水，只是却没有挪动身子，细看之下，才发现狐狸的后右腿被一个捕兽夹给困住了，渗出的血早已干涸。

  突然，狐狸尖端毛发微微泛蓝的耳朵动了动，黑亮的眸警觉了起来。

  “唔……”狐狸对着那人龇了龇牙，那人却疑惑地蹲了下来，“咦？狐狸？”

  那人穿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道衣，满头的发都已花白，面相倒也和善，狐狸蓦地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族里有人说越是年轻时俊美的男人年老了就越像老婆婆，那这个人年轻时候应该也挺俊的吧……

  “真可怜。”那道人叹了口气，轻轻地掰开夹子，小狐狸立刻抽出腿，一双黑亮的竖瞳直直地盯着那人。

  “还真不怕人啊。”道人笑笑，抱起了小狐狸，“还是受伤了逃不了了？”

  小狐狸蜷缩在道人的怀里，心里很淡定地想，该怕的是你才对吧，不担心我伤好以后吃了你吗？

  但它只是蹭了蹭道人的衣袍，喉咙中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

  ……

  老道士住在山腰，守着一座破败的道庙，一个人过着清苦的日子。偶尔会有附近山腰下的村民来烧香拜神，但香火钱也仅够勉强度日。

  老道士姓王，村民都叫他王道长，但他俗家名字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老道士还很懒，平日的活计总是刚好能够恰好过得去，但因为有了小狐狸，平日的那些就远远不够了。

  本来老道士打算去山里打点野物来养小狐狸，可是见小狐狸可以接受他种的各类果菜，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狐狸也可以吃素菜啊，那我就不去打猎了。”

  小狐狸舔舔前爪，冷艳地瞥了老道士一眼，这人真是懒得没救了。

  本就不是凡物，小狐狸的伤好得很快，可出乎老道士的意外，小狐狸痊愈之后竟然留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想陪我吗？”老道士笑意清浅。

  谁陪你了？我怕你自己把自己饿死……小狐狸轻哼了一声。

  于是，小狐狸就留了下来。

  从夏到秋，从秋到冬。

  神像前，两个蒲团，小狐狸占一个，老道士占一个。

  檀香袅袅，缠得小狐狸昏昏欲睡，但老道士念道经的平和声音让他又强打起精神来——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

  冬夜飘雪，老道士的被衾不算厚，小狐狸跳上老道士的床，把自己毛绒绒的尾巴缠在他的脖子上——

  哼哼，尾巴分你一半，不冷了吧。

  ……

  后来，小狐狸在老道士的絮叨中知道他曾经有一个弟子，可上山采药时被老虎吃了，后来他就再没收过徒，一直一个人过。

  小狐狸很不服气，我不是“人”吗？我一直有陪你啊。

  可是他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个人生闷气，于是今晚的饭菜小狐狸破天荒地没有碰。

  老道士叹了口气，摸了摸狐狸的小脑袋，一句话也没说。

  ……

  小狐狸还是小狐狸，但老道士却越来越老了，他的背越来越弯，他的声音越来越沧桑，他读《道德经》的时候甚至都会读到一半就睡着……可他的目光还是像从前一样清澈，一样平静。

  终于，老道士抱起小狐狸走入了深山。

  “你走吧……”老道士说。

  你不要我了吗？小狐狸歪歪脑袋，我可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就这样回去会受罚的。

  “找你的族人去吧。”他又说。

  你呢？

  “……唉。”

  那我还可以再来找你吗？

  “……”老道士没有说什么，只是像往日那样揉揉小狐狸的脑袋。

  小狐狸倒退几步，转身很快就跑入山林不见了——

  这是小狐狸第一次懂得“生离”。

  ……

  在山林里疯玩了好几天，小狐狸突然又想回去看看老道士，可当他来到那座破庙前，却看见许多曾经他有一面之缘的村民从房子里抬出白帏。

  老道士呢？小狐狸蓝色的耳尖动了动，跑进了庙内。

  有些人看到小狐狸本打算赶走他，只是一个老者模样的人轻轻感叹道，“这是王道长救过的狐狸吧……动物也懂情，它许知道王道长大限已到，所以来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小狐狸慢慢地、慢慢地走到正门后的棺椁前，他们说老道士就在这里面……可那里面应该很黑吧……

  他跟着曾受过老道士恩惠现在为他做丧事的村民们，一直到棺木入土，他才有些明白自己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老道士了……三生石过，忘川水饮，从此后他遇到的再也不会是老道士了……

  这是小狐狸第一次懂得“死别”。

  ……

  小狐狸回到族里，却没受到责罚，族老们见小狐狸修行一日千里，都惊喜万分，红尘一遭，小狐狸学到的超过所有人的预料，甚至他成为了族里唯一一个拥有人族道统根基的人——

  天道偏爱人族，拥有人族根基的妖在日后飞升成仙的几率远远大于普通修行的妖。

  但是他们却不清楚小狐狸是从哪里得到的道统。

  已经修成人形的小狐狸眯眼笑笑，随手拿起案上的道经——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

  又是一夜山雨，白衣翩翩的俊美公子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执着一把油纸伞，走在幽暗的山道中。

  右手手心隐隐发烫，公子看着面前的破落庙院轻笑了一声——好久不见，初次相遇，请多指教。

  进入破庙，妖族的眼即使是在夜间也能视物如常，他看着那个躺在不远处杂草上的人——

 “这位兄台也是被雨所困无奈留宿于此的吗？”

 “那兄台……介意在下在此小憩一晚吗？”

 “相逢既是缘，在下诸葛青，不知兄台大名？”

  ……

  ——在下诸葛青，不知兄台大名？

  ——王也。

  …………

  王也小心翼翼地为诸葛青受伤的右肩敷上药，见干涸的血污在赤裸的胳膊上凝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便向江府的人要了一盆热水，拧干毛巾为诸葛青轻轻擦拭着。

  慢慢地清洗到诸葛青的右手，王也看着他掌心那明显略深于那人肤色的莲花印记，心头微微疑惑，这莲花……也太逼真了点吧。

  他摇摇头，不再看它。

  只是明灭跳跃的烛光下，那朵莲花的花瓣微微绽开了些许，栩栩如生，生动得令人莫名心头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