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束白月光,锁于黄金囊。

情若人所讲,绕指微微荡。

【也青】亭亭矣


  我和王大爷第一次正式接触是在去年夏天,当时我吭哧吭哧骑着一辆公共自行车正打算过马路呢,这却不想一个打滑,好死不死就撞倒了这位爷。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下要倾家荡产了。

  可这位头上银发葳蕤的老大爷却像没事人一样从斑马线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慢悠悠地说,“小姑娘,下次小心点儿。”

  我连忙点头称是,只是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老人,才发现自己见过他。

  这时他似乎也认出了我,笑道,“哟,这不是经常来公园玩的小姑娘吗?”

  “王……大爷,你好啊。”我犹豫着打了个招呼。

  “我不好。”王大爷故意板起了脸,“今天你拿不出钱来我们就派出所见。”只是这过于严肃的表情明显是这个老顽童玩心大发的消遣,他还没说完,我们就都笑了起来。

  “小姑娘我们也算有缘,正巧我家的枇杷树结果了,要不去我家尝尝?”王大爷自来熟地问道。

  我却有些迟疑,说实话我和王大爷只是几面之缘,这还是我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在胡同里租房子每天早上买煎饼时路过大爷大妈们晨练公园才遇到的。

  虽说都是大爷辈的,但王大爷总是很容易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倒不是他的举动有多不和寻常,而是那份从容与举手投足间隐现的风骨,即使只是和别人下棋也能窥出他年轻时候的风华。

  一个同学每次见到王大爷总在我耳边嘀咕:“小青,你信不信王大爷年轻时候绝对是个美男!”

  “得了吧,王大爷现在也挺帅的,仙风道骨的帅。”

  只是现在这个帅了一辈子的老大爷向我抛出了邀请,我却踌躇了,毕竟我们此前从没有过交流……

  “就当是做义工,陪陪我这个孤寡老人吧。”王大爷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乐呵呵地补充道,“要是我有女儿,估计也叫小青这个名儿。”

  “您知道我叫什么?”我大惊。

  “你和你同学每次议论我真当我听不见?”王大爷漫不经心地说。

  我有些发窘,见王大爷还在等我的回答,便略微心乱地点头答应。

  ……没想到还真只是吃枇杷,我一边啃着手里金黄的枇杷,一边默不作声地环顾王大爷的家,竟然是四合小院,王大爷真真是深藏不露,只是这房子明显只有一个人住过的痕迹。

  “王大爷您一个人住啊。”我问。

  “是啊,我老伴儿去世很久了。”王大爷已经吃完枇杷,洗了手。

  “额,对不起。”我忙低下头去。

  王大爷不是很在意,笑着看我吃完枇杷,“很多年都没人来我这儿了。”

  “……您的孩子呢?”

  “我没有孩子……不过我老伴儿还活着的时候曾想过要是有一个就叫他小青——男的叫小青,女的也叫小青。”

  我愣了愣,这才有些明白为什么王大爷邀请了我,心里有些发酸,“你要不嫌弃的话,我以后多来看看你。”

  “行啊。”王大爷眯起眼轻笑,似乎很高兴有人能陪他聊天谈心,见此,我心里更是为他感到酸楚。

  此后,我和王大爷就熟络起来了,但我总是避免聊他的家人,怕戳他伤心事。

  熟了以后,我们聊天的内容也开始百无禁忌了,王大爷的思想很活跃,完全不输当下的年轻人,我也渐渐忘了他的岁数,颇有些没大没小。

  有次我们一起看晚间的八点档,一边看富家子对着自己的老爹坦诚自己爱上了贫民一边吐槽。

  “这还不被他老爹打断腿,只是断了经济来源,真不科学。”我吃着爆米花。

  “是啊,不科学。”王大爷闷闷地笑了,“想当年我那位和他爸说的时候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但还是硬撑着来找我了。我给他上药,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也不挑日子,直接在大年三十就摊牌。”

  我一时间呆住了,而王大爷自顾自地讲下去,“后来他爸把他赶了出来,他还劝我不要担心。”

  “大爷您和您家那位也是八点档?”我咽下口中的零食。

  “是啊,他比我有钱多了,这四合院都是他留给我的。”

  “您的爱人真是一个奇女子。”我赞叹道,但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聊起他的恋人。

  ……

  王大爷一口地道的京腔,让我一直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只是他听了我的话,却笑得直不起腰,“看来我真能以假乱真,我可不是北京人,我爱人才是,我是跟他在一起后才住在了北京。”

  笑完了,他擦擦眼角的泪花,“说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前后音不分,所以每次说话他总是很奇怪的看着我。有一次问他怎么了,他说我不能说话总带颜色。后来才知道,我当时候和家里聊天的时候说‘下半生幸福’他听成了‘下半身’……当时差点没把我乐死。”

  我沉默良久,隐约感觉到王大爷记忆中的爱人,她虽然死去多年,却仍然鲜活。

  后来,我终于问出了困扰我很久的问题,“为什么只有您一个人住?再没想过重新……”

  “小青啊……”王大爷打断我的话,“不是没想过,他死后,我的几个朋友都劝我别太伤心,其实我却很惊讶,因为我真的不怎么难过,照样该玩闹就玩闹,该撩妹就撩妹,日子不要太惬意。”

  “只是每次和美女相谈甚欢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人在看着我,目光很熟悉,是那种无奈而纵容的心情。一次,两次……几乎让我发了疯,我回到家里,把他的东西都扔进杂物间。”

  “想着,这下死掉的人就可以消停了吧,但没用,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家,还是能感觉到他,我又把东西都搬了出来。”

  “当时我是真的恨他,要是吃醋不想我和别的人在一起,就出来跟我讲啊,要是还生气,就把我绑了、锁了……随便怎么样,何必这么折磨我?”

  “我又赌气去酒吧,但还是能感觉到,东西扔了搬,搬了扔,一次,两次……终于,我也累了,也不往回搬了,就这样吧……”

  彼时冬雪伶仃,王大爷闭上眼轻轻哼唱起了一支不知名的曲儿,嘴角笑意盈然,仿佛赤足履过春草,眼底掠过飞鸟。

  ……

  表亲结婚,我给王大爷带去喜糖,王大爷接过,“真是恭喜两位新人了,祝他们百年好合。”

  “那可不是,他们那一天不要太风光,你看这是我拍的照片,他们甚至还是汉服婚袍!”我无不羡慕。

  王大爷笑了,“汉家礼仪?我们家那边新人结婚也是遵循古礼,凤冠霞帔、合卺酒……该有的都有。”

  “真幸福啊……那您呢?”我好奇。

  “算是办了吧。”王大爷笑,“活着我没给他个名分,死了总要做到。”

  “从村口一直到我为他准备的房宅,一路红妆,鞭炮震天,我在前,身后的花轿空空……这是我做过的最出格的事,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会做这种事,但不曾后悔就是了。”

  “本来就没有受到家人的祝福,我一个人拜了天地——他连骨灰都没能留下——洞房也不曾入,但还是在族谱上列下了他的名,代他签了婚书……然后,被父亲除名。”

  “我自小就是父亲的骄傲,但那次真是伤了他的心。前一刻礼成,后一刻族老们就都到了,我脱下大红喜袍,受下了族规戒鞭。”

  “后来听弟弟说当时我的血染红了白衬衫,那条衣服被浸得比喜袍还红。他哭着说我和我妻的名字被族长从族谱中勾掉,从此再也无法用自己曾经的姓氏了。我却已了无遗憾,唯一难过的是以后再也无法侍奉双亲。”

  “我收好了喜袍,伤好一点了以后就离开了家,用了他的姓,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个,王大爷我论文要写桐城派文学相关,你能不能帮我整理一下资料……”我抹了一把脸,极为生硬地改了话题,不忍心再让这位老人踏入荆棘密布的回忆。

  “行啊。”王大爷还是笑着,眼底悲喜不惊。

  ……

  已是第二年夏天,我正在宿舍中赶论文,却受到了王大爷的短信——

  小青,我要死了,真不好意思答应给你整理的论文资料只整理了一半,你要是不嫌弃就去四合院拿吧。还有,谢谢你这些日子里听我这个糟老头子唠叨那么多。
  再见。
 
  我立刻赶去四合院,却在房门口被人拦下。

  “让我进去见王大爷!”我怒道。

  从房里出来一个年岁已高的老人,他看着我,问道,“你是王小青,王小姐吗?”

  “我是!王大爷怎么了?他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还打算去天津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怎么就没了呢?”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是不是这个老顽童又在开玩笑恶作剧了?”

  那个老人摇摇头,强忍悲痛,“我是他的弟弟……他早有预感自己会死,我是来带他回家的。”

  “他的家不是在这儿吗?!”

  老人却摇摇头,不愿多说什么,只递给我一叠纸,“这是他说要交给你的。”

  我失魂落魄地接过,慢慢地后退几步,手一抖,纸张纷扬如雪落,我蹲下身一张一张拾起,只是见了最后一份上的手写的字迹,不自觉惊叹了一声,在院中枇杷树的浓荫中落下泪来——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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