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穿行在嘈杂的人潮中，鼻子嗅到不同款式的女士香水和男士雪茄混合的味道，年轻的混血荷官面带最严苛的礼仪要求都挑不出错处的微笑，来到赌桌前，九十度的鞠躬无比标准：“欢迎来到拉斯维加斯。”

  金发在堂皇绚丽的灯光下反射出玻璃杯中红酒一般的光泽，谦和而平稳的语气却像一罐火油，倾倒在了赌徒们肆意扩张的欲望之上，刺激堕落者的眼白处蔓延出蜘蛛网一般的血丝。

  近千平方米的赌场大厅内，一处欲望的升腾仅仅是一天中最不为足道的日常，很快就淹没在了日夜不歇的喧闹人声中。从发丝到衣褶都一丝不苟的荷官仿佛抬起头，望向墙壁上狭小的窗，流光溢彩的赌城从来都无视夜晚，唯有透过狭小的玻璃窗，他才能从黑绸上的一颗星意识到此刻属于黑夜。

  21点是桌赌最常见的花样，也是新手赌徒接触最多的种类。玩家早已就绪，五人中唯一的亚裔面孔过于显眼，荷官的目光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但职业素养使他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情绪。

  被白色手套包裹的纤长手指落在扑克牌上，似乎是荷官个人的习惯，他漫不经心地曲起指节轻敲纸牌背后繁复的花纹，每次起落几乎都攫住了对面玩家的心跳和呼吸。

  砝码被摆上赌桌，荷官低下头去，开始发牌。

  对面的五人都不是手法熟练的玩家，但在拉斯维加斯，因为抵挡不住恶魔诱惑而沉沦的旅者多得像沙漠中的星星，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倒霉鬼数不胜数，可即便是这样，也有人到死都要把手伸向桌上的暗牌，希冀着下一刻翻转过来的牌面能给予他们天堂的救赎。

  食指中指并拢，按在暗牌中央，荷官慢慢地将其推到玩家面前。喉结上下滚动，汗水从鬓角滑落，亚裔玩家开口，带着浓重的日本口音：“Double（双倍下注）.”

  荷官皱眉，小幅度地抬头望向桌旁的同事，彼此用赌场内部的暗号确定了那人的资产足以使赌局顺利进行后，他没有犹豫，重新发牌。

  荷官见过不少将全副身家压在最后的赌局上期望一次翻盘的人，亚裔中年人也是其中之一，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一条线，颤抖的手揭开扑克牌的一角——

  “Stand（停牌）！”

  赌局结束，庄家缓缓揭开暗牌，“20点”。

  “I win？”玩家难以置信地轻声喃喃，他看向自己手中轻飘飘的几张纸牌，加总之后的“21点”仿佛为他注入了无限的动力，他神经质一般大笑起来，大幅度地挥动着双臂站起身，为他带来逆风翻盘的功臣被他扔在半空中，他仰起头，迷醉地闭起眼，迎接着在他脑海中已经幻化成美元的纸牌落在他身上。

  玻璃碎屑的从高处四散并折射出碎钻的光泽；

  短促的撞击声没能引起狂乱的人群的注意；

  暖融空气中飘摇旋转的纸牌出现圆形的孔洞；

  ……

  血色玫瑰在充斥了无尽欲望的大脑的太阳穴上狰狞绽放。

  猎人向名为欲望的沼泽中扔进一块石头，砸出了腐食动物们的大逃亡。

  警报、尖叫交杂在一起，奏出了魔王最爱的一支谐虐曲。赌场的混乱中，不知道是谁错按了机关，令原本为今晚最大赢家准备的祝贺气球被尖针戳爆，金箔从高处落下，在流光溢彩的华灯下，每一片都折射出了不甚清晰的众生相。金箔纸的边缘微微曲蜷，打磨光滑的中间部分却是最奢华的电影银幕，一刻不停地播放着逃亡主题的默剧。

  其中最小的一片金箔在混合了恐慌气息的空气中摇摇欲坠，最终落在了从角落阴影中无意泄露的一块肩头。似乎有一声轻笑伴着暖风送出，那片小巧的金箔重新启程，回到了飞舞在半空中的大家族。

  刺目的灯光下，那方黑暗中再无声息。

  沙漠中的城市，昼夜温差往往很大，年轻的荷官披上一件长风衣，不多不少恰好能够遮住内部的制服样式。

  为了金钱而出卖自己公司的高层干部最后死在了漫天的金子中，这真是极为有美感的死亡方式。荷官微笑起来，他摊开右手，掌心安安稳稳地躺着一张纸牌。

  为了让那个倒霉的家伙能够嬴上一局，他费了不少功夫。

  荷官垂下长长的睫毛，随手将纸牌撕成碎片，扔进街边的垃圾桶。

  赌城之中，每个规矩都有别有深意。狭小的窗、封闭的客户名单……无一不是从历史中得出的血的教训。因此，在那个地方，能够让650码外第一次合作素未谋面的搭档击中任务目标的机会只有一次，而且必须有他的配合。

  不过组织什么时候拥有这么出色的狙击手……荷官的面上露出些微的困惑，他从风衣内衬的口袋中摸出一包烟，低头含起一支。

  淡淡的烟味中，他继续地往前方走去。

  路旁的黑暗的小巷口，红点闪灭，荷官停下脚步，怀疑那是一只蹲坐在垃圾桶上的得了传染病的流浪猫。

  “May I have a light（借火）.”高大的男人背着大提琴盒从黑暗中步出。

  荷官一愣，随即了然：“Sure.”

  咬着一根香烟的男人倾身，未燃的烟头贴上已经烧掉一小节的香烟。

  薄荷味的烟味中，荷官望向对方冷淡的漫不经心的绿色瞳仁，忽然发觉这双眼睛很像一分钟以前猜测的野猫。